科技50年:我的直言不諱,讓自己被Apple炒掉了/Jean-Louis Gassée
我跟其他人格格不入的建議、讓他們覺得奇怪的做事方式、再加不懂得拐彎抹角的講話風格,雖然建立了一些功績,但也埋下了離開的遠因。那一年拿到的最高獎金,或許證明了我某些方面是對的,但也可以說是Apple給我的「分手禮物」。
1990年1月,在加州Palo Alto的一家餐廳裡,我和當時的Apple執行長John Sculley吃了作為同事身分的最後一餐,在座的還有負責人資的副總裁。
在上甜點的時候,Sculley問我,對他作為執行長的績效有什麼看法、我是否信任他的決定、是否認為他帶領公司的方向是對的。而我,則以謙恭但誠懇的態度,告訴了他心裡真正的想法。
「老兄,我真是以你為傲」
當時我的心態是這樣的:我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對的事情、以明確和誠實的建議來幫助公司、希望為沈悶的管理階層帶來一點新鮮空氣。
在這頓飯之前,這位以低調著稱的人資副總Kevin Sullivan就說,希望我不要只講場面話,最好能夠直言不諱,給Sculley一些「幫助」。
用完餐等車子來接的時候,Sullivan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說:「老兄,我真是以你為傲。」
幾年以後想起這件事情,我終於懂了;他那句話的意思是:
「老兄,你完蛋了。」
兩天之後,Sullivan要我到他辦公室去一趟。他眼裡含著淚,用盡可能溫和的語氣告訴我:「我受命要你離開Apple,立即生效。」
回到自己辦公室之後,我召集所有直屬組員,親自告訴他們這個消息;因為,我不希望他們聽到的是來自別人那邊、可能經過加油添醋的版本。
就在我取下牆上照片、整理個人物品的時候,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工程團隊;不久之後,工程師們開始舉著上面寫著「Jean-Louis,不要走」的牌子在外面繞圈圈。
雖然這場「示威遊行」規模很小、時間很短,但它使得原本應該很快結束的離職過程變得有點複雜:一些Apple主管擔心,無論我下個工作在哪裡,都會有工程師跟著我過去。
我堅持表示絕對不會帶任何人走,但他們不信;於是他們修改了離職條款:在當年九月的公司會計年度結束之前,我還可以在公司再「待一陣子」。
學書法的八個月
有趣的是,接下來原本應該很尷尬的八個月,卻變得相當開心。作為一個「不管部長」,除了常常被叫去解釋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之外,好像也沒什麼事情可以做。
有些人資部門的人,對我的狀況表示了一些同情,常常問我公司可以做點什麼,讓我剩下的「任期」可以過得舒服一點。那麼……,幫我安排個日本書法和日語會話課怎麼樣?
幾天之後,執行長Sculley走進我的辦公室,看看我在做什麼。我的桌上堆滿沾了墨跡的破報紙、大支毛筆和墨汁,還有一位高挑的日本女士慢慢的說日語讓我學。
顯然人資部門沒有告訴Sculley我最新的興趣。為了跟他炫耀一下,我試著寫了一個應該是「天」沒錯的漢字:
我滿心誠懇的告訴他,我在當時還沒寫完的一本書中,不會對他、或是對自己仍然深愛的Apple講出一句惡言;他在過去幫過我,而且何況此時還是我的老闆。
當長官和下屬意見不一致的時候,要走人的當然是下屬,毫無疑問;所以,我認為他做的是正確的決定。
從Mac II和Mac SE的暢銷高峰,到那一頓決定命運的晚餐之間,只有短短的不到三年。
讓Newton誕生的政治因素
回頭看看,這個結果的遠因應該可以拉到1987年春天;當時我的好朋友、負責Mac硬體開發的Steve Sakoman說,他即將離開Apple。
為什麼要離開?答案是「政治因素」。
當時,Apple的中高階主管人數開始膨脹;Sakoman認為這對公司的成長是沒有幫助的,所以開始對這一點發表意見,結果為自己惹上了麻煩。雖然Sakoman在HP的時候,是開發出HP 110攜帶式電腦的大功臣,但他覺得自己在Apple被投置閒散。
他想自己出去開一家公司,做能辨識手寫筆跡的平板電腦。照講我應該幫他加油打氣,告訴他Apple狀況很好、之後還有很多有趣的開發專案會陸續進行。但我不經思考的脫口而出,問他是否需要一位執行長。
在跟一位可能的金主談過之後,Sakoman決定繼續留在Apple。公司讓他組建了一個自己的團隊,直接向我報告,也給了他一棟獨立的大樓;後來聞名於世的「Newton」專案就此誕生。
編按:Newton是世界最早的自然手寫辨識平板電腦之一;後來常見的「PDA」(Personal Digital Assistant,個人數位助理)一詞也隨著Newton而問世。
Sony與Mac Portable
隨著我的工作職掌擴大,頭銜上也多了看起來很厲害的「資深」兩個字;接下來我們開發的是Macs IIcx/ci,以及將Mac SE換上較安靜風扇與高速68030處理器的Mac SE/30。
另外一個稱為「Mac Portable」的手提式電腦產品,就沒有那麼成功了。因為這款產品太大太重,所以我希望停用現有的設計,改與Sony合作開發一部體積更小的攜帶式Mac。
這樣的合作看起來相當完美:Sony原本就跟Apple有不錯的合作關係,而且他們在組件微型化、美學設計、以及組裝品質方面都無可挑剔。但我在推動這個計畫時碰到了很大的阻力、甚至被冠上了「不愛美國」的罪名;最後,我不得不舉雙手投降、放棄這個計畫。
1989年9月,我負責發表Mac Portable、並且就在台上把它組裝起來,獲得了熱烈的掌聲。雖然我在台上的演出很精彩,但市場對它的反應並不如理想。
不過,我最後還是「贏」了:1991年10月,Apple發表了日後獲選為「史上最偉大個人電腦第10名」的PowerBook 100──正是Sony設計和製造的。
老鼠過街
其實,我在Apple的政治問題一直都存在。早在1988年,人資主管就告訴我,如果我還想要繼續升遷,就必須離開舒適的工程部門大樓,過街到對面跟其他高階主管一起圍繞在Sculley身邊。
直到現在,我還可以想像到當時的恐懼:我講話太直接、不懂得婉轉繞圈子;只要我一過去,離開Apple這件事就指日可待了。
雖然指日可待,但也不是立刻發生;光是我把辦公室搬過街,就得到了「Apple產品總裁」頭銜的獎賞,還同時負責生產製造和行銷工作。其中的生產製造部分讓我特別感興趣,於是我馬上跑到工廠去,跟大家一起組裝電腦;結果在安裝面板時,一下子就不小心把揚聲器的音鼓給弄破了,非常尷尬。
跟我看過的日本和歐洲工廠相較,Apple的美國工廠其實很原始、效率很差;而且在我輪班結束、拿掃帚把輸送帶下面掃乾淨時,才發現環境有多髒。
有些高階主管質疑我,在產線上只做幾天工有什麼用、能學到什麼東西。我的回答是:「總比都不來學好一點。」
1989年,Apple的營收不如理想,我的建議是「漲價」,但公司並沒有接受這一點。從這之後,我的地位已經岌岌可危;試圖打進決策中心發表意見,更如同我自己預期的,只是災難一場。
我的「漲價」建議遭到大肆抨擊,很多人覺得我做事方式奇怪、甚至令他們覺得丟臉;但我卻在那個會計年度結束時的9月,拿到最高的主管紅利獎金。這筆獎金或許證明了我是對的,但也可以說是Apple跟我的「分手禮物」。
次年一月,Sculley就請我吃了那頓晚餐。
終究要離開
在學書法的那段時間,我曾經考慮過接受提議搬回法國,或許是接掌Apple歐洲分公司;對我來說,這樣的安排比直接被炒魷魚多了點面子。
但在一個下雨的週日午後,我讀了《Barbarians At The Gate》這本書(中文版《門口的野蠻人:當肥貓執行長遇上企業禿鷹》)、晚上又跟法國來的科技創業家Philippe Kahn與3Com公司執行長Eric Benhamou吃飯之後,我告訴自己:「我知道要做什麼了」。
兩天之後,我打了個電話給Steve Sakoman。
作者註:我在Apple的生涯就寫到這邊,可惜的是,因為不方便寫出來所以割捨掉的「遺珠」很多。不過今年的專欄在此告一段落,先祝各位讀者新年快樂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