供應鏈、創客、教育、自造:台灣產業大未來/傅瑞德
本文為2016年5月4日「台灣要創啥」研討會中觀念討論的整理與解說。與談者分別為前中國惠普總裁、創客導師程天縱、享實做樂創辦人謝昆霖、FlyingV執行長鄭光廷、以及成功大學蘇文鈺教授;引言人由數位時代編輯總監盧諭緯擔任。
以下內容由筆者編輯編撰增補,並非逐字記錄;若與講者談話內容有所歧異,以講者意見為準,文責由筆者自負。讀者可另外參考數位時代報導〈科技大腕程天縱:台灣不需要工業4.0,巨型工廠將逐步消失〉一文。
開場白
這是一場題目很特別的講座。
在開始之前,我們可以先梳理一下其中主題與講者、以及他們的專長,再回頭來看看這場講座想要分享的觀念究竟是什麼。
首先是講座中的幾個關鍵字,以及相關的主要講者:
創客(程天縱、蘇文鈺;以下均省略敬稱)
兩岸(程天縱)
工業4.0(程天縱)
創業(鄭光廷、謝昆霖)
教育(蘇文鈺、謝昆霖)
紅色供應鏈
中國在1980年代後期對外改革開放之後,兩岸在工業生產方面的「分工」態勢形成、美日等先進國家也進入中國設廠,以運用廣大的土地、天然資源、以及當時成本較低的勞動力,形成產品其他國家設計、而中國則成為所謂「世界工廠」,為這些境外廠商代工生產。
在這樣的分工行之多年以後,中國境內的資本勢力開始崛起,再加上勞動條件與過去相較逐漸嚴苛,因此也必須擺脫「廉價代工」的產業模式;在2000年後,目前大家耳熟能詳的百度、騰訊、阿里巴巴,以及硬體製造相關的富士康、海爾、聯想、華為、中興、小米等廠商或品牌逐漸成熟,於是這些廠商形成了一個自給自足、能為海外品牌代工、也能推出自有產品的體系。
於是這個體系在2013年9月出版的英國金融時報(Financial Times)中,首度因為所在地的緣故被統稱為「紅色供應鏈」。
對於台灣、甚至美日等先進國家而言,紅色供應鏈都是一個亦友亦敵的體系。如果沒有它,許多像是iPhone之類的新興產品可能無法在短時間上市、也不會是現在的價格;但中國透過這個體系所推出的自由產品,也挾著速度、彈性、低廉成本、資金、以及一些創意,讓缺乏這個體系和條件的工業國家難以在某些市場與它競爭。
於是,就有了這場研討會的兩個主軸:
紅色供應鏈會如何影響台灣?台灣應該走什麼途徑發展屬於自己的方向?
「工業4.0」或「創客運動」會是答案嗎?如果是(或不是),台灣應該如何創造新的經濟動能?
編按:關於「工業4.0」,請參閱程天縱〈「產品4.0」時代:日本再興起的機會〉、洪士灝〈創客時代的計算思維與科技教育〉。
紅色供應鏈與台灣經濟的關係
台灣在1960年代之後的早期經濟發展,其實跟中國在1980年代的改革開放有些近似;同樣都是引進外匯和技術,以「加工出口區」的形態發展,當初同樣也造就了許多就業和引進技術的機會,對於當時的所謂「台灣經濟奇蹟」也頗有貢獻。
一般而言,工廠的選址條件不外乎:
靠近市場、運費便宜
靠近材料取得來源
靠近生產技術
靠近低成本生產元素(如前述的土地、勞動力等等)
當時由於中國仍處於封閉狀態、台灣經濟也比大部分周邊國家進步、勞動力的品質也高,因此正具備了上述這些條件,造成了工業環境的快速發展;此外,由於一般人難以出國設廠、或採用海外的生產元素,所以台灣內部就擁有十分完整的生產供應鏈。
而上述的這個歷史發展,二十年之後又在中國重現了。但因為中國幅員廣大,城鄉差距也明顯,所以許多外資企業會依功能需要,將各個營運單位設立在不同的地方;例如將總部設立在作為政經中心的北京,但將工廠盡量設在其他成本較低、管制較鬆的外圍省市。
程天縱指出,在中國進行生產作業的外資廠商一般都會經過這幾個階段:
提高製品本地化比例、使用本地採購供應鏈
在零組件本地化達到70%時,給予所謂「國民待遇」(編按:指稅捐或權利等方面的優惠;有時甚至是「超國民待遇」,但這一點最近已經有所改變。)
鼓勵「出口創匯」、追求外匯平衡
於是在普遍如此發展之後,「紅色供應鏈」就這樣興起了。
紅色供應鏈本身的危機
不過近年來由於勞動條件的改變(例如「五險一金」制度的實施、游資增加等緣故導致薪資和物價上漲等等)、以及市場和產業結構的更替,中國也和過去的台灣一樣,逐漸失去了早期的優勢、亟需尋找新的經濟發展出路。
在供應鏈的典範轉移方面,程天縱舉了一個過去的例子:他在專營手機代工的鴻海子公司富智康(FIH) 擔任執行長時,主要的客戶是當時的手機巨人Nokia與Motorola等等。
因為當時的手機絕大部分採用塑膠外殼、烤漆表面處理,因此工廠中擁有超過100條烤漆產線因應顧客需要;但使用金屬外殼、不需要塑膠烤漆的iPhone在2007年上市、而且成為市場主流,再加上其他廠商也跟進之後,導致這些烤漆線必須全部報廢。
紅色供應鏈可能會被「咖啡色供應鏈」、甚至「黑色供應鏈」所取代。
iPhone設計對手機市場的影響還不止於此。在它之前,手機多半越做越小,更小的手機成為精緻、高科技、高價值的象徵;但由於手機再小,也還是要維持耳朵(接聽)到嘴巴(講電話)的適當距離,所以必須有摺疊或翻蓋的設計,而且當時大多數手機都有實體按鍵,所以FIH也必須耗費資金掌握摺疊鉸鍊轉軸(hinge)和實體鍵盤的技術。
然而在iPhone成功之後,這些投資的價值都跟烤漆產線一樣,一夜之間幾乎化為烏有。
也就是說,無論是什麼顏色的供應鏈,都有著相同的宿命:命運都在別人手裡、無法自己掌握,所以遲早都必須轉型。
台灣已經轉型過一次了,中國也即將面對轉型;程天縱認為:
往後紅色供應鏈可能會被「咖啡色供應鏈」(東南亞、印度等國)、甚至「黑色供應鏈」(非洲)所取代;
中國必須因應這個狀況;
面對這樣的情勢,台灣也需要再度思考轉型的方向。
那麼,解決方案是什麼?
最先喊出「工業4.0」的是德國,重點在於提升製造業的電腦化、數位化、以及智慧化,以因應未來市場和產業進步的需求。
對於這個思維,程天縱舉了兩個例子:
電腦計算出來的路徑
在奧運帆船比賽中,每個隊伍配備的都是最先進的導航電腦,而同樣先進的電腦,依照各種條件算出來的路線都一樣;所以如果環境條件和航行技術相同,結果往往是「第一永遠第一、第二永遠第二」,但如果有人敢於質疑電腦的計算、以不按牌理出牌的方式航行,或許還會有超越的機會。
德國鼓吹「工業4.0」的目的之一,在於希望每個國家都模仿這種形式,例如「中國製造2025」,但是……
蘋果的領先手法
前面提到過,蘋果在iPhone上不採用大多數手機廠商習以為常的塑膠外殼,改用CNC工具機製造的金屬外殼,而且在市場上獲得成功。
但蘋果做的不止於此:他們訂走了世界上大部分生產這種外殼的CNC機具生產能量,讓別人即使有能力模仿,也沒有辦法量產。
也就是說,談「工業4.0」不只是口頭上、心態上的觀念轉型,而且必須找到適合自己條件的產品、並且有能力去執行和競爭。
工業生產通常會經歷這幾個共通階段:
作坊生產(job shop)
大量生產(batch process)
裝配線(assembly line)
流水線(continuous flow)
但不同的國家或產業在找到適合自己的產品時,產線的設計並不一定相同;例如汽車可以用「工作站」或「裝配線」的輸送帶模式生產,但飛機通常從開始組裝到完成,都只會在同一個地點。如果找到了錯誤的產品、或是找對產品卻引進了錯誤的生產模式,都可能會導致最終的失敗。
「工業4.0」是台灣的藥方嗎?
如同前面的例子中提到的,德國在推展「工業4.0」的概念時,是以本身的強項──高科技、高附加價值、僅使用少量人力的高度自動化工業生產為主;其他國家或許可以模仿,但是:
可能永遠都得跟在德國後面走,一開始就已經落後;
必須找到自己的強項、以及適合的產品;
必須設法在過程中創造自己的優勢、並且掌握產品「從製造材料到銷售通路」的完整生態系。
「工業4.0不是台灣的菜」
台灣不能永遠依賴供應鏈,必須知道自己的下一個關鍵產品是什麼。
所以程天縱認為,過去僅擅長代工的台灣,並不是追求「工業4.0」的良好環境;因為,即使是廣達、和碩等大廠,都接觸不到前端的通路、也不是產業鏈的龍頭,所以只能照顧客規定的規格製造,很容易再度遭遇手機外殼烤漆產線的問題。
總之,台灣不能永遠依賴供應鏈;必須想辦法知道自己的下一個關鍵產品(next big thing)是什麼,然後讓供應鏈跟著布局。過去,台灣供應鏈有一種「抓大放小」的習性,喜歡跟著「有量」的大客戶跑、不屑跟小客戶或新創公司打交道;但一旦大客戶出了問題,供應鏈就跟著完蛋。
所以,希望往後的台灣供應鏈能多支持小規模的創業者;一旦這些創業者找到了能作為「火車頭」的產品,就有機會回頭帶動整個供應鏈的發展,像是過去自行車產業的美利達和巨大(捷安特)就是很好的例子。
雖然許多廠商都把量產的產線移到大陸,但在台灣還是有產線,只是運用率很低,希望往後這些廠商不要再執著於「抓大放小」,可以把這些產能釋放出來供創客小量生產之用。
「創客/創業」運動與「工業4.0」的矛盾
「工業4.0」和「創客」的概念是彼此矛盾的。
台灣年輕一代的創業多半以軟體面的網路服務為主,硬體創業較少、從事硬體創業的人平均年齡也比較高。
即使在鼓吹「大眾創業、萬眾創新」、硬體創業人數遠比台灣更多的中國,創客產品必定不會是以「工業4.0」的概念生產的,所以「推動工業4.0」和「推動創客/創業」這兩個概念,其實是彼此矛盾的。
「機具桌面化」將改變產業生態
在創客活動方面,最近逐漸普及的3D印表機,是「生產桌面化」的一個好例子;過去需要找工廠開模才能試做的產品,現在只要靠桌上型的3D印表機就可以達成。往後等桌上型CNC機具、切割機等類似的工具機逐漸普及之後,硬體創業的門檻可以降低、研發階段對於工廠的依賴也會減少。
雖然桌上型工具機目前還不能取代工廠的全部功能,但程天縱認為,這類器材所帶來的研發和小量生產模式,甚至可能會導致大型工廠的瓦解。
有一種說法是,網路產業中有95%產品還沒有被發明出來,而這些潛藏著許多機會的新產品,一開始很可能就隱藏在「長尾」之中,最後透過小型、甚至桌面生產線加快研發速度,最後變成真正的「next big thing」。
創客時代的教育型態革新
台中「享實做樂」創辦人謝昆霖認為,未來是個屬於設計師的年代;因為,設計師隨時都在思考「人需要什麼」,而無論是經濟體系、生產、創客、創業,都是圍繞著人的需求而存在的。
所以,在討論台灣產業如何轉型、是否適合「工業4.0」之前,必須以「設計」為前提來探討下個世代的教育,才能讓下一代的思維得以切合新的產業發展、也更能與程天縱所主張的「創客/創業比工業4.0更適合台灣」的想法接軌。
謝昆霖指出,過去為了因應工業時代的大量生產需求,工廠把製造流程變成生產線,但卻也把人的養成過程變成了生產線;以「小學該學這些」、「中學該學這些」、「大學再學這些」的方式來切分、並且強制規定學習的來源和順序,也刻意阻止大多數人打破這個框架。
未來的教育應該以「解決問題」為導向。
如此一來,學生只能學到一個個的步驟,但學不到解決整體問題的思考方式;而這樣的「破碎化」教育,已經不適合未來的世界。
過去的學徒制,反而是整體的教育方式;學徒除了技藝之外,更能從師父那邊學到生活態度、以及解決問題的整體方式。雖然現在不一定要回到師徒制的教育體系,但現在的網路就是一個資料寶庫,下一代光靠網路上的資訊就可以學到許多東西;到學校去學的可能只有解決問題的思考方式、以及團隊合作而已。
謝昆霖指出,這是一個打破框架的年代,未來的教育應該以「解決問題」為導向,而且直接連結到之後的創業。因為,技術在網路時代是永遠可以隨時找到學習資訊的;但是從設計師的思維來看,我們應該要更關心周遭的人、解決他們的問題,也透過這個過程學到更多東西、找出更多大家所需要的解決方案。
而如果找到了這些大家所需要、也願意付出代價的解答,那麼也就等於創業了。
在教育方面,成大資訊系的蘇文鈺教授也呼應了謝昆霖的想法。不過他認為以大學教授的立場,必須將「創業」和「創客製造」兩件事情分開來看,甚至戲稱問教授創業的事情是「請鬼拿藥單」。
蘇文鈺指出,現在的高等教育體系已經出現了一些問題,像是「資工系不會寫程式、電子系不會拿烙鐵、機械系不會用車床」,而院校也偏好開設內容(甚至只是名稱)比較吸引人的課程;例如他曾想開設「實境對戰遊戲設計」課程,透過實作方式增加學生的學習興趣,但卻被學校要求改為(名稱比較流行的)「IoT物聯網的實境應用」。
除了環境問題之外,學生的問題也可能來自先前提到的「按部就班生產線」教育方式。他表示:
校方都只希望按部就班,老師也按部就班,教出來的學生當然也只會按部就班。
也就是前面提到的:學生都只學了程序,但不知道怎麼設計過程、解決問題。
所以,學校需要被解構,讓運作的方式和教學方式都跟現在不同。設計一個專案、或是一個產品都會用到很多學問;師父必須告訴學生每個環節怎麼做,然後解決整個問題,而不是拆成一個一個的課程,讓學生學了前面忘了後面,到最後還是沒辦法變成有系統的思考系統。
創業環境
專注於經營群眾募資平台的FlyingV執行長鄭光廷,則以過去觀察許多創業者的經驗,在這方面做了一些補充。
他表示,創意/創客的精神都在於解決問題,包括群眾募資也是因應解決創業者問題的需求而誕生的。但群眾募資的主體並沒有限定題材、結果也不一定是商業經營。
有錢卻找不到投資標的的人,遠比募不到資金的人多。
目前在這方面,台灣的發展確實比較慢;許多人都以為募資很難,但事實上「有錢卻找不到標的可以投資」的人,遠比「合乎條件但募不到資金」的人多。跟中國或其他許多地方相較,台灣的優點在於社會和思維都更多元,但問題是大家都「沒有在用」,這是比較可惜的地方。
在這個方面,程天縱也提供了一些對照。從創業者的角度來看,目前政府的優惠政策支援的對象都是大企業,事實上這些資源只要撥出一小部分,就可以協助很多創客繼續研究。
關於投資者方面,中國也有「找不到投資標的」的問題;單以珠三角(珠江三角洲)地區而言,就有超過2,000支投資基金,每支的金額都在一億人民幣以上,但投資者仍有「錢比人多、人比項目多」的困擾。
而兩岸創客的特性差異,則在於:台灣擅長處理關鍵組件和材料,而中國因為人口多、潛在市場大,所以創客偏好研發可以直接銷售的。但後者常見的問題在於產品技術含量低,所以難以差異化;而且當地年輕人雖然創業慾望很強,但太迷信所謂「互聯網思維」,導致其實不該互聯網的時候也互聯網,使得產品因為方向走偏而失敗。
總結
從觀察紅色供應鏈的崛起與危機,再反觀台灣產業與供應鏈的在「工業4.0」時代的可能性,然後引導到桌面化、創客化的發展方向,最後以未來教育和創業環境的解構與呼應,正是這場「題目很特別的研討會」的思考動線。
無論您是否同意其中的關鍵論點、或是這樣的議題推移方式,相信都可以引發您對於供應鏈、創客、以及創業在未來台灣產業中所扮演的角色,有些和過去不同角度的想法。
如果要找到貫穿本文討論過程的一句話,或許可以說是「產業方向的自主性」;在大型工廠體系可能崩解的未來,作為「自造者」的創客可以更不受限於傳統供應鏈和量產方式,所以能擁有更多對於產品設計和問題解決方式的自主性。
然而就跟任何學問一樣,方法大家都懂,但實作的手法/產品做不做得出來/能不能獲得投資者青睞/在市場上能不能成功,當然各有巧妙不同,而往後分出高下的關鍵,就在於今天的教育方式是否能有所變革。
「台灣要創啥?」
您說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