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圖:領航的工具、人生的視野/鄭陸霖
東京地鐵圖是很多台灣人熟悉的地圖,暑假期間大量台灣旅客前往日本,Facebook上旅遊打卡的照片齊出,不時看得到落單者自嘲「沒在日本的舉手?」。
東京作為旅客進出日本的最大集散地,這張地鐵圖是他們來往各景點時不可或缺的工具。
地圖裡包含了13條地鐵路線、1條僅存的荒川路面電車線、和總共278個地鐵車站;現實裡軌道總長304公里,如果加入圖中細線代表的諸多連結地鐵站的鐵道運輸,那麼在多彩的地圖管道中快速穿梭的總載客量,每天高達4千多萬人次。
要知道,東京雖是亞洲最大都市,但也只有1,300多萬常住人口。
所謂「都市」,並非由高樓建築與密集道路所界定,它是多樣而且高密度的人群聚集一起的活動總合;「實際的東京」是居住人口三倍大的「多樣生物流動共存的複合有機體」,宛如南太平洋大堡礁的海底珊瑚群聚。
人果然是在移動中創造經驗、尋找機會的生物,都市叢林吸引外人與異人紛紛熱情赴約的魅力不也在此?
這4,000多萬人次匆忙奔走於月台、閘門、通路之間,極少顧及彼此的人群流動;儘管為了購物、求學、商務等各種分歧目的而各自行動,因了這張地圖,龐然巨獸翩然起舞變得井然有序。
不管它是立在出入口的大型看板、懸在購票機上方的提示,或是小到順手收折皮夾裡的卡片,想像一下沒有地圖的場景,應該會是哥吉拉上陸般系統崩潰的都市災難吧?
現代製圖員:我們
我跟家人在日本旅遊時「觸景生情」,決定選擇地圖當這期專欄的主題,但他們聽到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:「這年頭誰還在讀地圖?」「用手機查、跟著手機走不就行了?」我聽到不禁笑了出來,究竟什麼是「地圖」啊,我想。
首先,很多人應該也忘了,那個手機裡的軟體就叫「Google Maps」。2013年之前,它一直都是全球手機經驗調查中「最常被使用軟體」的第一名。
Google這家公司當年靠資料搜尋引擎(Google Search)起家,到現在Google當動詞使用還是這個意思(不信你Google一下啊!);接著推出Google Maps時,很多人的反應也是:「Google瘋了,搞什麼地圖?」殊不知這是先發制人、商場競爭釜底抽薪的高段出手啊!
人類整理歸檔資訊的方式,除了按照名稱的字母排列如辭典,或者按照事情發生的時間排列如年表,靠空間座標定位是後來居上的第三利器。
我們印象中的Google Maps,只是對一般人而言最親近熟悉的底圖;任何一個GPS的定位點都可以堆疊無窮層次:氣候、交通、影音、歷史、商家、山徑、房價 ⋯⋯,任何你可以想像得到、跟人的活動意欲產生關連的資訊;紙本的東京地鐵圖,當然也被分解消化到手機裡的Google Maps。
Google清楚認識,地圖是人與環境的互動介面,而且只有在活動的接點上才有確定意義,因此人的活動也可以是地圖的生產動力。如今逐日逐秒塗塗改改豐富著Google Maps的,反而是帶著手機打卡或被默默加上GPS註腳的「製圖員」:我們。
凡支撐環境與身體在生活實作中親密互動的空間資訊,就是地圖
讓我莞爾一笑的還有另一件事:世界各大城市的地鐵圖,包括東京與台北,其實都是對1933年發行的倫敦地鐵圖的模仿(當然日本人一如預期做了些在地完善的創意)。
當年繪圖者亨利・貝克(Henry Beck)的製圖手法,刻意避開跟倫敦地表任何地理風土的實體對照,所有的地鐵線路或縱或橫都被拉成直線,不得已需要轉彎時,也一律畫成45度的斜角。
圖面上倫敦地表唯一的線索:泰晤士河,也不得造次地斜直展開。一個地鐵站一個小黑點幾乎等距地在路線上順序排開,倫敦市中心因此被刻意扭曲放大,郊外遠隔的車站們則被壓縮到很近,畫成中空圓點路線交叉的轉乘車站尤其顯眼。
貝克改變了全球都會通勤介面的地鐵圖,80年後被質疑「這年頭誰還會去讀地圖」,但當年卻是被地圖繪製專家嚴厲批評「根本不是一張地圖!」
製圖當時的貝克還是個失業工程師,只收到地鐵局9英鎊的微薄酬勞,然後還被同事們笑說那不過是一張電路板。他隨後真的畫了張活像地鐵圖的電路板以「證實」這個指控。
至於「不是地圖」的專業責難,他的回答也很坦率:
「一旦鑽到地底下,誰還管什麼地理?人們在乎的是連結(Connections are the thing)!」
上車站、路線、站距,下車站,還有最重要的轉乘點,在都市叢林中快速敏捷移動所需要的資訊不就這些?
終日在倫敦街區遊走擔心迷航的外地旅客,尤其熱烈擁抱這份地圖。這張「不是地圖的地圖」被倫敦市民暱稱為「管子地圖」(Tube Map)不是沒有原因的。
陪伴他們進出上下倫敦,如此切身有感(make sense)的「怎麼可能不是地圖?」
貝克當年的製圖歪理,現在看來高度符合Google Maps的地圖學,因為每個一支手機在手、靠著雲端伺服器即時資訊回饋,並孤獨移動著料理日常的都市陌生人們都瞭解,凡是支撐環境與身體,在生活實作中親密互動的空間資訊,就是地圖!
當然,這也包括一個世紀之前,倫敦市民在月台上快跑前進時握在手中的那張「電路板」。
從2005年的Google Maps回頭看清1933年的Tube Map,我擔心或許反而讓你產生新的誤解,認為「地圖」這個古老的工藝一直到現代才變成一種「個人化的抽象資訊系統」。
我們再往前看看1862年德國海軍軍官溫克爾勒(Winkler)在馬歇爾群島發現的「木條海圖」(Stick Chart)。他用了將近30年的民族誌功夫,才解開這古老地圖的謎。
地圖上的貝殼,代表散置海面的大小島嶼,棕櫚樹葉脈的直管代表貫穿群島的幾道海流,彎管則代表撞擊島岸後迴盪擴散的湧流(swell)。
藉著出海前閱讀熟記這些「海上捷運圖」,麥克羅尼西亞(Micronesia)以海為生的島民乘坐當地稱為Vaka的「舷外支架船」(Outrigger);不時壓低身軀體察湧浪的走向,便得以找到換軌的出入口,沿著宛如地鐵路線般的隱形海上捷徑,穿梭於600海里(1千多公里範圍)廣袤海域的南太平洋島嶼之間。
根據不同的用途,馬歇爾群島的天生航海家製作了不同類型的海圖,瑞普拉斯(Rebbelith Chart)是包含兩個大島鍊的主要地圖,馬特根(Mattgan Chart)則是不符現實的抽象海圖,用於教導年輕航海人「讀浪對圖」的理解能力。
這些地圖包含了我們在倫敦地鐵圖裡看到的相同東西:人們在都市或海洋中生活實作的輔助工具、目的精準地對周遭生存環境的視覺抽離、身體在空間移動時的定位技能與經驗。
「木條海圖」從遠古時代就被島民廣泛使用,一直到二次大戰後才為電子儀器所取代。這些活化石,破解了我們自以為「現代」的地圖迷思。
最終能夠回到出發原點的Homebase,才是沒有遺憾的完美旅程。
文章要收尾了,如果你到現在還在懷疑「地圖跟身體有什麼關係?」,請試著回答這個問題:「你使用地圖的第一件事是什麼?」幾乎千篇一律的回答讓我感到驚訝:「先找到目的地!」
是的,沒錯,正如前面所說,地圖是人們各種活動企劃不可缺少的一環;先要有目的地,接著才會需要地圖協助規劃行進的路徑。我知道你/妳的姿態前傾,總是懷著夢想在前往某個目的地的路上。但正確的答案卻是:「找到自己在哪裡!」
不是嗎?不知身在何處,就無法將身體與地圖所示對齊,目的地與路途的規劃都失去參照,或許Google Maps殷勤迅速的GPS定位,模糊了我們使用地圖時原本熟悉的第一個動作。但容我提醒,人的活動無論穿越時空的距離、速度與路徑如何變換,始終是「帶著身體移動」的內在親密經驗。
地圖為了探索而生,但不管是大航海時代的船隊艦長、都市叢林裡不懈地奔走的企業戰士、翻山越嶺夢想攀高的登山客,或者《星際效應》裡困在與時間競賽兩難的寂寞太空人,最終能夠回到出發原點的Homebase才是沒有遺憾的完美旅程。
我在哪裡?我來自何方?我的目的地在哪裡?怎樣的人與物在路途上等著我?下個左右轉的決斷時刻將出現在哪裡?蜿蜒曲折的路徑末端之後,我將會成為怎樣的人?
最後,無論到達目的與否,我可以找到回首的歸鄉路嗎?人生彷彿一趟漫長的旅程,而再短的旅程也都像人生的一段縮影,地圖既是工具,也是視野,催促我們動身上路,也紀錄著你我移動不止的人生。
參考閱讀
https://medium.com/@ffred/map-acf9d269358f
https://tuna.press/?p=1873