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「義體」到「字體」：《攻殼機動隊》歷年版本的字型運用沿革／任寧
《攻殼機動隊》的真人版上映，是所有「攻殼迷」的大事。我也忝列其中，在首映當天去湊了熱鬧。
編按：本文題目中的「義體」，指的是《攻殼機動隊》和其他科幻電影中，以大量人造組件取代原本肉體的角色設定。「義體」也就是醫學上用於代替人體的假身體，典型的有義肢、義眼等；而「義體人」也就是整個身體的絕大部分都改用了義體的人類。（出處）。
由於走進影院時的期待並不高，看下來倒是覺得還可以。託一位朋友寄來樣書的福，最近在看William Gibson的散文隨筆集《Distrust That Particular Flavor》，所以電影裡透過特效呈現的濃濃的蒸汽龐克（Cyberpunk）味道，讓我覺得很親切。
而且，川井憲次為押井守的動畫劇場版寫的《傀儡謠》在真人版片尾響起時，我瞬間想起了川井親自上陣擊鼓的那個現場演奏版的影片；它們都是從二次元到三次元，令人隱隱有種「不謀而合」的感覺。
不過，這篇文章倒不是影評。作為一個沒有讀過原作漫畫的人，我想粗淺談談的是動畫（數個TV版、OVA系列及劇場版）與真人版所使用過的幾種標題字體。
作者註：所有圖像資料都依據合理使用原則，拍攝、掃描、或取用自「Production I.G」公司或真人版電影版權所有者的官方宣傳品或影片畫面。
《攻殼機動隊》的動畫標題字體，並沒有從一開始就定下某些規範，而是經歷了一整個變化的過程；在這個過程中，也發生過幾種字體同時出現的情況。
但要說流傳最廣、最具代表性的，想必是從押井守在1995年執導的第一部劇場版之中開始使用、中央出現一個三角形符號的主標題圖案。雖然後續作品的海報標題有不少變化，但這個圖案似乎是以「主視覺」的角色，一直在各處出現。
不只是正片，在之後面世的各種周邊產品，例如《Ghost in the Shell／攻殻機動隊 2.0 Original Soundtrack》和《Ghost in the Shell / 攻殻機動隊 原畫集 -Archives-》的封面上，這個設計也被沿用多次。
從以上四張圖片可以看到，搭配英文「Ghost in the Shell」的日語漢字至少有三種字體。第一張裡的無襯線字體，我認為是不恰當的選擇，與英文字體並不搭配；第二、三張的選擇則是比較好的。
第二張採用的字體，我猜是參與「思源宋體」計劃的Iwata Corporation公司旗下產品「イワタ特太明朝體オールド」；此外，海報設計師還在原有的字型基礎上，拉長了每個字的「撇」部分，同時為了追求視覺平衡而縮緊中宮，調節了字型結構。
這麼一來有點「清刻本悅宋」的感覺，顯得飄逸靈動，也變酷了不少。這樣的風格，讓我想到藤田重信設計的「筑紫明朝體」中的「見出ミン」系列。
這是一套帶一點手寫楷體韻味、相當俊秀瀟灑的粗宋，同時有刻字和手寫的風格，流動感很強，非常漂亮。
以下是未經調整的「イワタ特太明朝體オールド」：
以下是未經調整的「筑紫C見出ミン」：
第三張用的，應該是Screen公司出品的「ヒラギノ明朝」。上面三種日文字體的名稱，姑且分別翻譯成叫「岩田老特粗宋」、「筑紫標宋」和「冬青宋體」吧。
而「Ghost in the Shell」所使用的字體都一樣，應該是由Linotype出品、Morris Fuller Benton在1911年設計的襯線體「Bodoni Bold Condensed」。
設計師在字型已經收窄的基礎上，對排版做了微小調整，進行了一些橫向的擠壓，縮小了「S」和「T」、「E」和「L」之間的字偶間距，讓標題整體變得更緊湊。
以下是未經調整的「Bodoni Bold Condensed」：
以下是海報上標題的掃描截圖：
2004年上映、押井守導演的劇場版第二部《Ghost in the Shell 2: Innocence》的海報（下圖）上可以看到，之前「IN THE」外面的三角形被去掉了，字偶間距被進一步調整縮小，但整體設計還是保留了下來。
襯線體可以追溯到古羅馬時期的圖拉真（Trajan）石柱銘文；而這裡使用的「Bodoni」則是一種經典的現代（Didone或Modern）風格襯線體。
現代風格帶有橫平豎直的幾何特徵，讓每個字母都像列隊的士兵一樣，站得直挺挺的。
得益於刻字技術的進步，與舊風格（Old Style）字型對照，現代風格一般採用極細的襯線、營造強烈的粗細對比，重心線的傾斜角度也逐漸接近垂直，這也是手工書寫向現代排印轉變的一個表現。
這種襯線體常被用來表現客觀、高級、銳利、工業、嚴肅而不失優雅等特徵，所以許多時尚奢侈品牌也用現代風格襯線體作為圖案；例如Giorgio Armani和Burberry就使用了現代風格襯線體的先驅「Didot」，而Valentino就採用了跟這裡一樣的Bodoni字體。
「Bodoni」是由意大利人Gianbattista Bodoni於1790年鑄造的（據說是受到John Baskerville的「Baskerville」字體影響）。許多人認為，它是現代風格字體的經典之一，後世也有許多復刻、精修、再設計的版本出現。
這套字體有幾個形態（glyph）比較有意思，例如它的「M」特別窄、「Q」的尾部先垂直向下再轉彎，以及「R」的尾部有個漂亮的弧線等等，只是這些特點在「Ghost in the Shell」這幾個單詞裡沒有出現。
有意思的是，不知出於何種考慮，在1995年劇場版的國際版英文海報中，標題字體被換成了Bauer Types出品的「Bauer Bodoni Bold」和「Bauer Bodoni Bold Condensed」的修改混合體。
未經調整的「Bauer Bodoni Bold Condensed」如下：
未經調整的「Bauer Bodoni Bold」如下：
不過，其實無論是哪種Bodoni，都非常符合《攻殼機動隊》這部探討科技哲學、未來犯罪和人性糾纏的「文藝動畫片」的調性。
Bodoni銳利的尖角和筆直的形態，傳遞出一種冷峻嚴肅的態度；因為這套字體在當年傳遞出了工業革命下的時代新風，所以Production I.G將它用在《攻殼機動隊》這樣一部帶有反思色彩的作品上，或許可以理解成是某種隱喻？
無獨有偶，同樣是1995年面世、也屬於許多人心中科幻神作的《新世紀福音戰士》，在標題字體上也使用了襯線體；但與《攻殼機動隊》不同的是，他們選擇了「Times New Roman Bold Condensed」這種帶有過渡（Transitional）風格的襯線體。
這麼做也許是為了呈現「Evangelion」這個詞背後凝重的「時間感」吧。顧名思義，過渡風格就是「舊風格」與「現代風格」的中間地帶；跟上面的Bodoni對比，可以明顯看出字型筆畫和襯線的粗細差異大有不同。
而在2002年《攻殼機動隊》TV 版第一季發行時，除了使用上述的Bodoni標題，還有如下圖中的另外一套標題字體並行出現。
標題中的日文部分，似乎是採用了華康「DynaFont DF金文體」，並且進行了一些裝飾性的調整。
以下為未經調整的「DF金文體」：
「金文體」是以1978年河北省平山縣出土的「中山王方壺」上448個字的銘文為原型製作的。日本DynaFont（華康的日本分公司）在設計之時，在不破壞神秘感的前提下，加入了一些現代化的感覺。
在《攻殼機動隊》這樣一齣以未來作為背景的戲裡，用了中國戰國時代風格的文字，明明是高科技，卻搞得像是出土文物一般，大概是為了帶給觀眾強烈的感官對比吧。
而英文部分，則應該是對Barry Deck在CalArts學院學生時期設計的「Template Gothic」進行一系列深度修改的結果。以下為未經調整的「Template Gothic Bold」粗體：
以下是標題字體：
上下二圖的差異是很明顯的；但也可以看出，標題字體裡有許多「Template Gothic Bold」的影子。
假如我的猜測正確，那設計師刻意不採用現成的軍事風格噴塗字體，卻轉而對現有字體進行大幅的改動，這個選擇背後有著怎麼樣的故事呢？
Template Gothic是以「不完美」著稱的字體，是「不完美之人類棲居的不完美之世界的不完美之語言」[footnote]“The imperfect language of an imperfect world, inhabited by imperfect beings”[/footnote]）。也許「不完美」這個意象，正是設計者費盡心機想要傳達的？
在2004年TV版第二季《攻殼機動隊 S.A.C 2nd GIG》的標題中，出現了公安九課數字「9」的變體；標題字體也改成了Matrix II Bold，調整了字偶間距，數字「2」也使用了更大的字級，並且對標題裡的字母「S」做了類似「Matrix II Semi Wide」字型的加寬處理。
Matrix II這個系列，是Zuzana Licko在1986年對原本是點陣字型的Matrix字體家族，進行向量化重新設計的結果，也是第一批採用Adobe PostScript語言製作的字體之一。
在1985年Adobe公司推出PostScript語言之後，數位字體設計師可以在電腦上用貝茲曲線畫好字型，並且在任意的解析度和尺寸下重新成像。在此之前，所有的字型都是一個一個像素堆積起來的。
TV版的第「二」季，對應使用Matrix「II」，不知道是否只是純粹巧合。順帶一提的是，據說受到《攻殼機動隊》啓發而拍攝的《駭客任務》系列，英文片名也是「The Matrix」。
以下是未經調整的「Matrix II Bold」：
以下是未經調整的「Matrix II Semi Wide」：
另外可以看到，日文標題部分的字體也做了調整，但乏善可陳，所以這裡按下不表。
2006年，神山健治又作為導演推出了劇場版OVA《攻殼機動隊 S.A.C SSS》（並且在 2011 年出了 3D 重製版）；從標題字體來看，這是「全面無襯線化」的開始。
日語標題使用了類似中文等線體的字體，樸素端正，十分清晰；但也許是嫌過於單調，又加了一些（有點莫名其妙的）裝飾性元素，大概是想呈現未來都市的天際線？
「Stand Alone Complex」所使用的，是與著名的「ITC Avant Garde Gothic」相似的「URW Gothic」字體，風格上屬於幾何（Geometric）無襯線體，與等線體在視覺上倒是很搭。
以下是未經調整的「URW Gothic」：
比較有意思的是「Solid State Society」的部分，使用了與Matrix II一樣，同為Zuzana Licko設計的Lunatix字體，但因為這套字沒有斜體版本，所以設計師就將它手動傾斜（slope）了。
「Lunatix」跟「lunatics」同音，也就是「精神異常者、狂人」的複數形式，而這部劇場版裡確實有許多瘋狂的情節。上面的日文等線體和英文幾何無襯線體，都是清晰、理性、簡潔、沒有手工感，並且非常冷靜的字體。
隨著視線往下移動，瞬間轉換成彷彿是歪咧著嘴在瘋笑的Lunatix，這已經可以說是透過字體在講故事了。
以下是未經調整的「Lunatix」：
同時，這部OVA的藍光碟封面設計就比較糟糕了。在圖中的方寸之地，就出現了三種風格、五種字體，搭配三種特效，令人眼花繚亂。
我猜這位平面設計師的年齡應該比較大，所以會為「GHOST」和「SHELL」兩個單詞，選擇用類似Bob Newman設計的「Data 70」這樣的字體來體現「科技感」和「未來感」。
這樣的思路，在1990年代也許還行得通，但這樣的設計放在2006年，就有點「落伍」的感覺了。
在《攻殼機動隊 S.A.C SSS》之後，接下來登場的是 2013 年到2014年期間推出的四部劇場版《攻殼機動隊 ARISE》系列，由黃瀨和哉擔綱總導演一職。
在電視上播放時的標題叫《攻殼機動隊 Arise Alternative Architecture》。下圖海報標題裡日文「攻殼機動隊」和英文「ARISE」使用的字體應該是基於某種（我看不出來的）美術字體深度修改而成的。
而「Ghost in the Shell」和下面的每部份名稱，使用的則是「Bank Gothic」字體的「medium」和「light」兩種字重版本。
以下是未經調整的「Bank Gothic Medium」：
電影海報或者遊戲封面的副標題，經常會用「Bank Gothic」來呈現（在上面的「S.A.C 2nd GIG」那張圖裡，右上角的「VOL 06」也是用了Bank Gothic）。
但在這裡採用這個字體，除了「跟主標題字體比較搭配」之外，或許暗含有向前作致敬的意味。因為Bank Gothic的設計者與Bodoni Bold Condensed一樣，都是Morris Fuller Benton；當然，這也可能是我想多了。
從十幾年前強調「不完美」的Template Gothic，到整齊穩重的典型「都市標牌字體」Bank Gothic，時代審美在變，《攻殼機動隊》的導演、敘事方式和內容也隨之不同。
打個奇怪的比方，從大改Template Gothic到直接使用Bank Gothic，彷彿一個喜歡動腦筋玩改裝車的暴走青年，十幾二十年後變成了四平八穩、開著VOLVO送孩子上學去的中年大叔；雖然孰高孰低見仁見智，但總歸讓人有點不勝唏噓。
2015年，依然是黃瀨和哉執導的《攻殼機動隊 新劇場版》上映；這是《攻殼機動隊》漫畫誕生25週年的紀念作品。
標題的日文部分，在某種中宮比較小的粗黑體上進行了不少「噴塗式字體」風格的修改；我推測原字體是森澤出品的「ゴシックMB101 B」。英文「Ghost in the Shell」部分則使用了放大字偶間距的「Linotype Ordinar」。
以下是未經調整的「ゴシックMB101 B」：
以下是未經調整的「Linotype Ordinar Regular」：
最後……終於說到了真人版。真人版的標題延續了之前幾作使用無襯線字體的做法，但是恢復了最早的「IN THE 三角形」設計，應該算是在致敬1995年的劇場版第一部；不過，在不同的地區和通路上，宣傳品上的字體是有所不同的。
英文版海報使用的都是無襯線的「Futura」字體。
雖然現在無襯線體常常被用來表達「科技感」，但要論在歷史上出現的時間，其實無襯線體要早於襯線體。
無襯線體可以大致分成四類：早期無襯線（Grotesk）體、新無襯線（Neo-Grotesk）體、幾何（Geometric）無襯線體和人文（Humanist）無襯線體。
而Futura則是幾何無襯線體的典型代表。所謂「幾何」，就是強調字型的幾何形狀，使用寥寥數種幾何圖形（圓形、矩形、三角形）等等表現出字母的樣子。
為了增加可讀性和易認性，Futura字體的頂角和底角非常銳利（同時也跟「IN THE 三角形」這個元素很搭配），小寫字母的升部降部偏長，許多字型都做了近乎正圓的處理。
在「Ghost in the Shell」這幾個單詞裡，我們可以看到貌似正圓的「O」。只有當與真正的幾何正圓對比時，我們才會發現Futura的O的形狀是經過調整的，水平方向的筆劃被微調修細了一些。
第一張圖裡的標題字體，是直接用的Futura Book，第二張則應該是在Futura Medium的基礎上自行「增肥加粗」增加字重的成果。
至於為什麼不直接使用Futura家族裡的bold或者heavy粗體版本，我猜也許是為了尋求與Futura Book在字型上的統一。
以下是未經調整的「Futura Book」：
以下是未經調整的「Futura Medium」：
以下是未經調整的「Futura Bold」：
以下是未經調整的「Futura Heavy」：
對比可見，bold和heavy粗體版本的字型，在形狀上與Futura Book有明顯不同。所以或許可以推論，Futura Book標題字體先於第二種較粗的標題字體出現，所以後者要去努力「配合」前者給人留下的印象。
跟大名鼎鼎的Helvetica字體一樣，Paul Renner在設計Futura時，也受到了包豪斯學派「形式追隨功能」思想的影響，強調理性和字體功能。
設計師Chris Daniels曾經使用Futura字體，設計了一系列關於Futura歷史的海報，大標題就是「效率與進步」（Efficiency & Forwardness）；另外，Futura這個詞在拉丁語裡就是「未來」的意思。總而言之，Futura的確是非常適合科幻片的。
而也許是為了符合「好萊塢電影」的形象，日文版的海報和網站上破天荒地第一次沒用漢字，而是用黑體的片假名拼寫出了「Ghost in the Shell」，也加了跟《攻殼機動隊 新劇場版》一樣的「噴塗」效果。
英文標題部分沒用Futura，倒是選擇了老朋友Bank Gothic，不過只用了light細體一種字重。
以下是未經調整的「Bank Gothic Light」：
簡體中文的海報上是沒有英文「Ghost in the Shell」的，除去化用了三角形這個設計元素和同樣使用黑體之外，標題字體方面可談之處不多。
筆者並非字體設計方面的專家，也是第一次寫字體相關的文章；而且無論使用日文還是英文，都很難在網路上找到與《攻殼機動隊》標題字體相關的官方資料。
所以這篇文章裡的所有結論，都是以MyFonts的WhatTheFont字體查找工具、以及我的自行對比推測為基礎。草草寫就，可能會有錯誤、或者是不夠周詳的地方，歡迎讀者指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