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雲端加速技術看台灣高階人才培育問題#18:代工與社會文化/洪士灝
上一篇提到,現今台灣從事硬體代工製造的公司要轉型做軟體,或是提昇研發層次時,必須找齊高階人才、建立新的體制,否則只是新瓶裝舊酒,很難成功。不過說起來容易,做起來難,所以有些人可能認為我的話只是不通實務的學者清談。
其實筆者也不想寫這些吃力不討好的文章,所以藉著過農曆年沉澱一段期間;然而即便我不想惹事,事情還是會找到我身上,因為台灣就這麼大,個人難以置身事外。這大概就是「國家興亡、匹夫有責」吧。
台灣廠商開始感到轉型壓力
這段期間,有幾家廠商來找我取經,想知道如何轉型、提升研發層次、加強軟體工作。他們不約而同地,都是人資部門和工程主管一起來,而且是老闆交辦的;可見這幾家公司在轉型時,發現實際上在找人才、組織調整、績效評鑑等方面問題重重。
同一期間,我參加幾場與人才培育相關的會議,發現學界大抵已經開始正視教育體制與內容的問題,想要改變。但是要怎麼改,怎麼變出新把戲呢? 在某些場合,我指出長官短視近利、屈服於民粹的迷思,也奉勸為人師長者本身要力圖創新。
轉型沒有特效藥,不是短期內可以達成的。
過去的問題,在於當權者不認為有問題。莊子說:「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,拘於虛也;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,篤於時也,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,束於教也。」
弊病都是長久累積下來的,必須等到問題嚴重到影響生計,才會認真解決;但我還是那句不中聽的老話:轉型沒有特效藥,不是短期內可以達成的。
筆者沒甚麼驚人業藝,但很樂意分享我的經驗、觀察和提供建議;雖然不見得管用,但業者或許可以從一個有點另類、有點新鮮的角度去看待。
正所謂「當局者迷、旁觀者清」,這些年來,我有不少機會與多家公司高層人士對話,也和業界研發部門實際合作過,另外也從網友與我的互動得到不少啟發;或許這些都讓我能比一般忙於自身工作的人士,接觸到較多元的資訊,也因此有不同的看法和體悟。
我不是甚麼大師,但我在談這些事情的時候,大都是有所本的;有些還是基於痛苦的經驗教訓之後深刻的反思 — — 這大概就是人性:過得還可以的時候,何必想太多?往往要等到受折磨的時候,才會多想想。
我回國前,雖然只在業界待過五年,但在2000到2005這段期間,親身經歷公司、乃至於整個矽谷在Internet Bubble之後的衰退、掙扎,以及轉型求生的過程。2005年我回到台灣,也目睹台灣產業和教育事業由盛而衰的過程。
問題在文化
搭順風車很輕鬆愉快,逆風而行,就考驗實力。
我一回到台灣,發現國人普遍有的,是愛搭順風車、看頭銜的文化:追隨主流、乃至於厚黑、投機取巧,皆是聰明的作為,逆風而行的是笨蛋。
在學校選課要選輕鬆、營養的學分;在職場上要巴結上司、佔據重要位置;理財要找內線消息。時常可見大家為了一點好康而大排長龍,以及貪小便宜而受騙上當的人。
家境好的人為下一代設想的思維,就是準備好搭順風車的道路和資源,讓孩子「贏在起跑線上、一路順風而行」;以為拿到名校學位,好比拿到學統純正的證明書,一輩子就能高人一等;認真上課、主動發問、努力做研究的,反而被同儕認為是異類。
待過Google的,被大眾看成神,而我在Sun逆風而行的經驗,難登大雅之堂;在職場上,工作的專業度,比不上察言觀色帶來的好處,也不如掛上經理頭銜後能光宗耀祖、走路有風。
諷刺的是,這樣的社會文化,與我們的代工產業正好相輔相成。
代工,基本上是追隨主流市場、找尋商機、賺取差價。利潤基本上是「訂單數」x「售價與成本的差價」,所以聰明的代工業者,知道如何拿到最多的訂單,如何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完成工作,以此拿到最大的利潤。
所謂的「效率經濟」,對代工業者來說,就是以低價爭取訂單、設法降低成本 (壓低勞工薪資、水電、原物料、廠租、設備等價錢);其中的學問很多,所以我很佩服代工業者的專業。
台灣短視近利的文化,認為追隨主流、乃至於厚黑、投機取巧,皆是聰明的作為,逆風而行的是笨蛋。
好比嬰兒腳步還站不穩時,父母不會揠苗助長,讓他學跑步;台灣的社會在邁向工業化的過程中,代工產業是不可免的。但是站穩腳步後,為什麼不學著走路和跑步?怕摔倒受傷,就是因噎廢食。
不幸的是,台灣的社會文化似乎鼓勵大家成群結隊搭順風車,如果有人膽敢與眾不同,挑戰高難度的事業,則是「成王敗寇」 — — 成功的話成為神,失敗的話就落得什麼都不是。所以我說,這樣的社會文化與代工產業正好相輔相成。
記得某年許多人一窩蜂開蛋塔專賣店,結果利潤低到不行,紛紛倒店;還好小本生意,只要學點新把戲,又可以追逐下一波風潮。但高科技代工產業不是開蛋塔店,轉型的代價很大;包括人員訓練、產業資源重新配置。因此不少業者根本不想轉型,也不會轉型;即便宣稱要轉,也只是拖延時間而已。
即使代工,也需要獨門武功
代工不是問題,真正的問題在於代工的利潤低到不行時,該怎麼辦?有些老闆試著壓縮成本,壓到不能再壓,才說要另尋出路。
而另尋出路,不見得一定要做消費者看得到的品牌,可以是轉換代工的項目和技術層次,以提高利潤;也不見得要製造生產,可以設法組成高水準的團隊,去做高價值的技術服務。
為數不少的代工業者,心中所謂的轉型,是轉去做其他的代工製造項目:將公司先前做代工賺的錢,轉投資在下一波可以用代工模式賺錢的產業。
這樣的想法非常合理,因為公司經營團隊原本就具備代工產業所需的框架,只要能找到下一個項目所需的設備、技術、人力,試算之後認為可行,又可以再幹一番事業。但這樣的轉型,可能還是跳脫不出代工製造的範疇;而且如果沒有獨門武功,要怎麼在新的代工項目上勝過競爭對手?
如果一家代工廠練到獨步天下,人家一定要找你代工,利潤高得不得了,根本不需要政府補貼,能讓員工快樂,那又有甚麼問題呢?鴻海和台積電有沒有獨門武功?當然有,否則怎麼能有今天?至於政府補貼和員工快樂,分別是政策面和因人而異的議題,暫且不論。
軟體是幫助硬體加值的重要助力
如果想轉型提高軟體研發的部份,作為提升硬體代工附加價值的作法,我是很贊同的,然而實際上問題多了,包括:
搞硬體製造起家的人,對軟體所知有限,卻又佔住關鍵主管位置,外行領導內行。
軟體的複雜程度、變化之快遠超過硬體,主要的成本在於開發與維護人員,並非生產機具,因此工作文化與硬體製造業格格不入。
台灣優秀的軟體將才不多,過去培養的軟體人才,多半附屬於硬體產業;軟體人才以支援工作為主,格局受限。
這些問題分別造成組織架構上、研發文化上、人才取得上的困難,所以轉型的工程,往往超出公司經營團隊的能力,也需要時間。如果公司的經營團隊不換血,績效評鑑方式不變、沒有網羅足夠的才能,無法給予充分的時間,那麼轉型極可能以失敗收場。
軟體比硬體更容易突破國界,因此人才最好要有國際視野,或是跨國爭取人才。
就以年後邀請我去參加春酒的威聯通(QNAP Systems)為例,當年由做工業電腦的威強電(IEI)分出來,專注於網路儲存伺服器(NAS)這條產品線,如今發展成有將近一千人的公司,在NAS產品上做得有聲有色。
所謂的NAS,原本只是專門打造給資料儲存用的電腦,多年來陸續加入許多與資料相關的應用服務,並且提昇服務效能,以提高產品附加價值,因此軟體研發人員在該公司的重要性不斷提升。QNAP的經營團隊大都是資工背景,在硬體上持續與IEI合作。
軟體的世界是多元且開放的,QNAP的產品用了很多開源軟體,一開始先求有、再求好,把開源軟體整合進來;但整合很多東西進來之後,系統變得複雜了。要如何系統跑得更穩定、更快,往往就需要有解題和做研究的能力了,不是靠人多就能解決的。因此需要研究機構的幫忙,也需要網羅人才。
軟體比硬體更容易突破國界,因此人才最好要有國際視野,或是跨國爭取人才。QNAP最近在印度成立研發部門,擴大軟體的開發範圍。
話說印度發展軟體產業多年,吸引很多在矽谷有成的軟體人才返國創業,藉此與國外接軌,逐漸把生態系做起來。反觀台灣,雖然大學資訊系所林立,但很多資質不錯的的軟體人才,投身於硬體產業,格局和視野反而受限。
結語:想要轉型,必須要有決心
當然轉型的道路不只一條,成功的案例應該還有很多,但萬事起頭難,成功往往都伴隨著艱難和風險。這固然對企業家是一項考驗,但對於想在高科技圈舞台上發光發熱的年輕朋友來說,也需要有意願增進能力和承擔風險。
如果只想待在熟悉的舒適圈中,只想搭順風車、保有小確幸,那麼很抱歉,我無法分享這方面的經驗,也不認為那樣的日子是可長可久的。